自今年1月放寒假以来,家住北京朝阳区的大学生孟晓涵已上网课10个月,期间只有极少数几次回学校上课。
“我觉得我的人生在年年底停摆了,到现在都没有重启。”11月下旬一天晚上,她与大学朋友打电话,接通一瞬间,两人就开始隔着电话“抱头痛哭”,她们聊了一个半小时,互相倾述内心的压抑感与节奏错乱的大学生活。那晚,她睡得不好,睡眠只持续三个小时。
孟晓涵是北京一所大学的大三学生。随着今年疫情形势的严峻及波及面的广泛,与很多高校一样,孟晓涵所在学校全体学生上半年没有返校,线上完成了春季学期的学习;秋季学期9月5日开学、返校,却很快因为出现一例感染者,学校继续封控。之后,学校解封后,学生出校需审批报备。11月中下旬,因北京出现疫情反弹,学校通知学生,希望大家尽快回家。
“今年我只上了6次线下课。我的感觉就是,当生活秩序停摆的时候,我的精神也停摆了。不管是回校上课还是居家期间,我都无法做一些让自己快乐、充实的事情,我只想躺着。”她说。
12月7日,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印发优化疫情防控新十条,提出各地各校要坚决落实科学精准防控要求,没有疫情的学校要开展正常的线下教学活动,有疫情的学校要精准划定风险区域,风险区域外仍要保证正常的教学、生活等秩序。
随着这场大流行持续,新冠疫情之下的青少年心理健康,已成为全球性问题。比如,在英国,根据《卫报》今年5月份的报道,来自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(NHS)的最新数据显示,遭遇心理问题、正在治疗或者等待治疗的儿童与青少年2月份已经达到了42万人,达到年以来的最高记录。
在美国,根据美国疾控中心数据,与年相比,年12~17岁青少年因心理健康原因就诊比例增加了31%;此外,青春期女孩中,因进食障碍就诊人数增加了一倍,因抽动障碍就诊人数增加了两倍。
焦虑与抑郁感何来?
孟晓涵这一届学生的大学生活开始于年。18岁生日时,她刚刚迈入大一,她在家里自己的书桌前许愿,希望疫情尽快消失,但当她已经20岁时,愿望依然没有实现,而她的精神状况却日渐恶化。
她11月25日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虽然手上还有4、5个期末作业要赶,但自己却无法集中注意力,只要坐下来,就感到抑制不住地想哭泣,“昨天基本上一直在哭,今天也觉得很崩溃”。更为严重的是,她已经出现了一些轻生的念头。
据孟晓涵观察,她认识的同学和朋友中,这种精神状态不健康的现象不是孤例。她的一个朋友前一段时间已经诊断出患上了严重的焦虑和抑郁症,并伴有非常明显的失眠、胃痛。
疫情对大学生的影响是很具体的,这些影响也成为他们焦虑的主要压力源。今年4月份,复旦大学大三学生刘萌原本打算报名6月份的英语四六级考试,但是该考试因疫情原因延期之后,到现在也不确定何时可以恢复,这让她无法安排备考时间。11月28日、29日,北京、黑龙江先后通知原定于12月10日举行的年下半年全国大学英语四、六级考试延期。
因为转为线上授课,期末考查的形式也发生了变化,从考试变为交期末论文。对刘萌来说,意味着要在一个月时间内完成10篇论文,学业压力陡增。她说,有时候赶作业,可能到凌晨三四点才休息,此前每两天做一次核酸,使得前一天再晚睡,也要在早上6、7点起床做核酸,打乱了个人作息。所有这些变化,都让刘萌陷入到持续焦虑中。
据世界卫生组织年3月发布的科学简报,新冠大流行的第一年,全球焦虑和抑郁发生率大幅增加了25%。百度指数显示,今年3月以来,上海居民对“心理咨询”的搜索激增。最近一个月,“心理咨询”热度大概同比上升了%。
新冠疫情正在掀起一场心理及精神层面的危机。“疫情或者是灾难事件,影响的绝不仅限于直接受灾的那些人或者被感染者。”首都医科医院儿童精神医学首席专家、主任医生郑毅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对新冠疫情来说,被隔离的、居家的、不能正常上学的人群,都属于受到影响的人,可以说疫情带来的心理震动波及所有人。
郑毅指出,与国际同行的交流中,大家已达成共识,新冠疫情持续的时间如此之久,对精神和心理层面的负面作用,已从当下过渡到长期。对灾难性事件来说,急性期影响可能是一些灾难性的无助、生活无规律等各方面的混乱状态;长期来说,可能会出现情感交流的障碍、记忆力变差等,甚至会出现一些生理性的影响,比如肥胖、肾上腺皮质激素等内分泌功能的紊乱、大脑发育的异常等。
青少年是更为脆弱的群体。郑毅在临床中观察到,就诊者主要分为两类,小学生以行为问题比较突出,比如注意力集中问题、攻击行为、交往困难等,年龄大一些的青少年,则主要是表现为焦虑、抑郁、网络成瘾问题等。今年4月,中科院院士、医院院长陆林在接受采访时表示,医院这两年因心理疾患就诊的病人中,青少年增加了30%。
~年,全国普通本科、职业本专科共招生超过万人。这余万名“00后”,被称作“疫情时代的大学生”。若计入在校生,全国受疫情潜在影响高校生可达万人。陆林等学者在年发表的一篇论文,旨在评估大流行期间,学校长期停课情况下,学生心理健康和自杀行为的风险因素。从年6月~7月调查武汉30所高校1.1万余名大学生的情况来看,学生抑郁症状发生率高达41.5%,焦虑症状32.58%,失眠症状35%。
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院长彭凯平今年4月接受媒体采访时介绍,年11月份,他的团队调查了三十多万名中国的中小学生,发现因心理问题导致的伤害上升了很多,孩子们出现“四无”心理:学习无动力,没有家长和老师逼着就不爱读书;对真实世界无兴趣,沉迷于游戏、各种社交媒体;社交无能力;以及对生命价值无感受。
年,来自加拿大的学者对包括全球8万余名未成年人的29项研究进行荟萃发现,年1月到年2月期间,在临床中观察到,未成年人抑郁和焦虑症状的总患病率约分别增加了25.2%和20.5%;这一群体中,与大流行前的估计值相比,患病率翻了一番。对统计方法进一步改进后显示,大流行后期,年龄较大的青少年、女孩患病率更高。这篇文章年8月发表在《美国医学会期刊》上。
“心理脆弱”人群遭遇外在冲击
中华预防医学会精神卫生分会主任委员、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党委书记谢斌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,青少年在精神心理卫生领域,原本就被划分为“心理脆弱”人群,因为他们处在成长过程中,不断产生适应性的行为,对外界变化更加敏感;而且他们所处的人生阶段,正好在情绪和体力方面都比较充沛。这种情况下,疫情的暴发、相关的防疫措施及居家学习等外在事件,客观上加重了环境带来的心理应激。
郑毅也指出,疫情居家情况下,青少年群体缺乏同龄人的交流、支持,充沛的精力和敏感的情绪难以得到疏导,独处情况下情绪容易失控。此外,大学生群体除了要面临疫情限制带来的压抑、学业压力等,还要开始考虑自我探索、毕业之后的前途等问题,在就业机会减少背景下,他们感到的困难和困惑就更多。
今年6月,世界卫生组织的文章中写道,由于中小学和大学长期关闭,年轻人很容易受到社交孤立和交往脱节的影响;对一些儿童青少年来说,被迫待在家里可能会增加家庭紧张感或被虐待的风险,这些都是心理健康问题的风险因素。
年,一篇发表在《神经精神药理学与生物精神病学进展》上的文章指出,人类本质上是社会性的。从进化角度来看,社会纽带的形成是人类生存的基础,也是保证健康的认知、情感、内分泌和免疫发育的基础。正常情况下,保持社交距离对人类说来是不自然的。
这篇论文进一步阐述,对于青少年来说,其中枢神经系统处于一个脆弱的发育窗口期,在关键时期发生任何应激性挑战,都可能引发短期和长期的认知和行为损害。纵向研究表明,青春期社会孤立等心理压力源的存在,与生命后期高水平的C反应蛋白显著相关。C反应蛋白是一种常见且易检测的炎症指标,表明身体对“有毒压力”的反应。
意识到新冠疫情可能会给人们的心理造成显著压力,华南师范大学特聘研究员袁杰所在的心理学院,早在年初便开通“心晴热线”,为受疫情影响的公众提供心理援助。今年11月,在广州疫情形势最为严峻的时期,华南师范大学“心晴热线”又增加了一条热线。他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疫情对学生家庭的影响非常大,他的团队接到很多学生家长和学生的求助电话。
比如,一个典型的来电求助者是这样的:一位高三的女生,本就面临着高考沉重的学业压力,居家上课之后,还要处理和父母之间的紧张的关系……所有这些都堆到了一起,让这个学生难以承受和排解。
如果将一个人的心理承受力与抗压性比作“心理免疫力”,那么,谢斌指出,决定这种心理韧性的建设是多方面的,包括个性特质和认知模式、家庭环境、人际交往及社会支持网络等。家长、同伴、同学、学校等要素,构成了一个青少年比较核心的生态系统,里面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,都可能会对学生心理健康问题走向带来非常重要的影响。
加重青少年疫情期间心理问题的一大因素,谢斌指出,就是成年人,尤其是家长。他们本身在疫情中就面临着各种心理问题,比如焦虑、恐慌、对生活的不满等,这些负面情绪容易传导到青少年身上,使得他们产生“感应性的焦虑抑郁”。
医院儿童精神科医生林红曾多次参与过灾后心理危机干预指导,也专门赴澳大利亚学习过灾难精神卫生。她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她在访谈和了解灾后受影响的孩子时发现,即便都遭遇同一个公共应激事件,此前家庭支持较好、生命经历较健康的孩子,有更好的应对心理危机的能力。与之相对,一些青少年可能之前就有心理健康问题或者苗头,疫情背景下,心理问题更容易被激发和加重。
“心晴热线”的来电里,最多的是家长。疫情期间,他们发现孩子有许多情绪和行为方面的问题,比如过分沉迷于手机,把自己关在房间、拒绝沟通等。袁杰说,家庭里,大家原来相安无事,居家隔离时会在一起,学生与父母间的一些冲突容易被放大,产生对立紧张的家庭关系,甚至爆发激烈的对抗。
上海教育科学研究院杨彦平学者年4月初对上海余个青少年家庭开展了线上调查,发现在上海疫情最为严峻的4月,因为长时间居家,亲子关系不和谐的比例明显高于前两年。“